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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料一:
中国古典小说的回目与西方小说标目在文体功能上是相同的(虽然二者有更深刻的不同):回目都是一个完整的叙述句,概括叙述一段情节;一般而论,回目的设置又均位于每回正文之首,在本回情节尚未展开的时候,读者已经读到对其概括的回目了。从叙事学的角度来看,这无疑也是“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之一,即预叙。
回目都是以一个单句或一联偶句来简要概括本回即将发生的故事内容:翻开嘉靖本《三国志演义》,读者们会依次看到“祭天地桃园结义”“刘玄德斩寇立功”等回目,在尚未进入小说正文的叙事世界之前,读者已粗略了解到相应回次的故事内容,在阅读过程中,因已有叙事进程提供的悬念,每回回目的预叙功能就更为突出,如第六则之末董卓欲行废立之事,袁绍反对,二人相峙,就在剑拔弩张的关头,此则结来,读者们自然急切地想知道结果,袁绍性命如何?董卓究竟能否得逞?翻过一页,不必看正文便已知道,董卓已经得逞了,因为第七则回目云“废汉君董卓弄权”;然这一则又以曹操出计诛董卓为结束,不知所出何计,但下则回目“曹孟德谋杀董卓”一出,读者也即明白……如此连环往复,直至全书结来。
重要的是,不仅每回的回目置于本回之首从而对本回故事进行预叙,而且,全书的回目还会集中为目录置于书前,有的作品除此之外在每卷前还有本卷的目录,打开目录,即可提前知道它的情节发展——应该说,在这种标目体制中,全书故事被不同层级的回目重复预叙、反复皴染,因而,阅读中国古典小说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不过,中国古典小说回目体制的预叙功能是一把艺术的双刃剑:一方面它向潜在的读者提供了更多有关叙事世界的信息,从而使读者的选择可更明确,也使其对此叙事世界的进入更为顺利;另一方面却也养成了叙事艺术欣赏的保守。
如果把对一部小说的阅读看作一次艺术世界的探险乃至于冒险的话,那么,中国古典小说所培养起来的读者们也许会缺乏一些勇气与耐心,其成因自极复杂,但是,回目的预叙体制无疑也是其中之一。这种体制养成了对叙事艺术欣赏的保守:听众或读者需要在一个艺术事实发生之前便得到一定的提示信息,如果没有,面对无法把握的艺术世界,他们可能会难以接受。
进一步看,还可以发现,此种倾向无论是因读者的口味引导了作者的创作,还是作者的追求培养了相应的读者,总之,它与其他因素一起形成了中国叙事文学的特点:因循过多,缺少艺术世界中的远征与新拓。西方大部分小说文本给予读者的仅仅是一个信息量极少的书名,简单的书名后隐藏的东西在阅读之前无法预知,因此,读者的阅读过程便是与这一叙事世界中的人物、情节、沉思猝然相遇的过程,这种对未知世界的探险式阅读其实关联着相应的创作机制,因此,作者的创作也尽量避免程式成规,从而在艺术表现上拥有了生机勃勃的新陈代谢。
(摘编自李小龙《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的叙事功能》)
材料二:
一般而言,长篇小说的标目应当概括本段落的故事情节,中国古典章回小说表面上看似乎也不例外,但若细究则发现并不尽然,因为,后者标目与情节错位的现象颇为常见,且也被作者们认可。
以《水浒传》为例即可知其普遍存在。第一回下句云“洪太尉误走妖魔”,正文回末恰讲到一道黑气冲天而去,完整的解释却在下回的开端;第二回下句云“九纹龙大闹史家村”,所谓的“大闹”,主要指的是史进与少华山一起反抗官军并火烧庄院事,然官军刚刚包围史家时,第二回便结束了,与官军之战却置于下回;第八回的“鲁智深大闹野猪林”更是如此,此回从头至尾未见鲁智深的名字,事实上后半段情节只是为“大闹野猪林”作了铺垫,真正的故事却在下一回。
很多研究者已注意到了这种现象,张天翼所论“品字形”特征即指此。这与章回小说的说书基因有关,说书艺术必须保证有“扣子”,“品字形”错位也就成为常用的手法。不过,这种早期的技术性考虑在章回小说的艺术发展中逐漸被小说家们接受并成为一种艺术手法。回目在叙事流程中具有一定程度的控制与节律:古典小说中,节制是一种常态,但叙述流也需要有冲破节制的时候,这种时而处于回目控制之下、时而又突过限阈的关系其实也给叙事艺术带来了生机,使作者可更自由地运用回目与正文的搭配,造成不同的艺术效果。也就是说,在后来的小说家手中,技术性的错位发展成了一种有意味的错位,比如在文人化的章回作品《儒林外史》与《红楼梦》中都可以看到这种手法的自觉应用。
但由于章回小说的发展逐步脱离了说书母体,很多人对这一手法已不甚了然,他们仅从案头阅读来看,以为这种错位是作者的疏忽。
(摘编自李小龙《中国古典小说回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