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文阅读Ⅱ
破碎村
云从身边擦过,车子在盘山路上起伏。这是宋韧第一次下乡演出。破碎村藏在山里,犹如一本老书,装着至为朴素的定理。
车子开了许久,眼前出了个人工开凿的山洞,蜿蜒崎岖,只容一车。半晌才出山洞,远远便见村口泛起白烟,大人小孩攒聚,一口大锅蒸腾着热气。
太阳正挂在头顶。书记上前,自我介绍说是姓徐。团长问老徐:“在哪儿装台?”老徐只说:“不着急,先给你们做肉吃。”锅里是一只整羊,热气簌簌腾起。酒酣耳热,团长见老徐久久不动筷子,便说:“你们也吃。”老徐指指旁边的一口锅,说:“不急,还有一锅。”只见不远处确实支着另一口锅子,村里老少皆围坐着。少顷,尽饱一餐,宋韧抹了抹嘴,踅到另一口锅子边,凑前一看,锅里煮的竟全是羊的下水。
过半晌,老徐问团长:“吃饱了吗?”团长说:“饱了。”老徐笑一笑,指了指不远的青黑色石台,说:“就在这演吧。”石台甚是简陋,正上方红底条幅上写有几个大字:“人间仙境破碎村”。团长想,直接开演也罢,天暗就回。
老徐在台上喊:“快坐下。”老少方稀稀拉拉坐下,挤在后面,墨疙瘩一样。
太阳已溜进山坳。宋韧跟着团长,气度俨然,提袍而出。使了几个小包袱,结果包袱出来没响,泥了。宋韧便硬着头皮入活,说了个《打灯谜》。台下老少只板着脸,眼睛干干地盯着。宋韧脸烧了起来,狼狈而归。
下了台,宋韧问:“无磕无碰,三翻四抖,都按着规矩来,怎么就演砸了?”团长只说:“演什么节目得有讲究。平原观众喜欢贯口快板,山里观众喜欢山梆子,小孩子爱听《八扇屏》,老人喜好《铃铛谱》。路子没摸熟,不能急。”没成想不光宋韧的节目,一台演出轮番演了,都没掌声,台下不大火炽。
待团里都演完,村里老少端然不动,极静,没有走的意思。团长有些犹豫,对老徐
说:“演完了。”老徐望望团里的演员,说:“不急,饿了吧,接着吃点。”说罢,起身温酒。团长见正是饭点,没多絮聒,只说:“吃饭。”
不多时太阳便悬悬坠坠落了下去。团长撂了碗筷,说饱了。老徐忽然眼里放出光来,说:“那再演会儿?”团长怔住:“节目演完了。”老徐搓了搓手,说:“再演两个,大伙儿还没看够。”宋韧这才发觉,一旁的锅子冷着,村里老少没吃,守在板凳上虚望着他们。团长寻思,每个人都有富余的活儿,再演几个也是可以,便扭过身,压着嗓子说:“来了几个撅的,差不多就行。”团里演员心领神会。
天渐渐暗了下来,宋韧唱了段快板《玲珑塔》。半个多小时过去,天便黑透,演员们纷纷停下来,陆续换衣服。两只灯泡幽幽地亮着,像是能淬出火,昏昏沉沉照见老徐的半张脸,另一半豁了似的,被密匝匝的黑啃了去。团长朝老徐摆手,说:“演完了,回去吧!”老徐上前,四下地瞧,说:“再演几个。”团长说:“演不了了,没伴奏了。”老徐没听明白,跟台底下的老少递了句话。宋韧往那黑暗里瞧,看不分明,只有偶尔一两点火星在暗处里眨,并未有动静。老徐也静静地看着,又偷偷地觑了眼团长。团长不知如何是好,便让宋韧捡了快板再唱一段《武松打店》。
又是半个钟头,宋韧绝活都掏干净了,虚汗如注,台下依然没动静,黑压压的,不知还有多少观众,便停了下来。老徐扭过脸凑到团长身旁,道:“要不,把刚才的再演一遍?”团长恍惚,问:“刚才的?”老徐说:“刚才的那台演出。”团长凝了神望着老徐,问:“重演一遍?”老徐点头,露出碎牙,“你没瞧见,没人走!我们这儿太需要你们这些人了,大家都新鲜。”夜越来越深,台下黑魆魆的,团长说:“你瞧见了?没人走?”老徐乐了,说:“没有脚步声,没人走,都在,都爱看。”团长又问:“都看过一遍了,能行?”老徐欣然,道:“行。”
没有人报幕,谁准备好谁就上。宋韧和团长开场,还是之前那一套。宋韧硬着胆再走一遍,抖出第一个包袱,台下依然是静的,谁知停了几秒,只见有零星微光在稠密的黑暗中闪闪掣动,接着便听得呼哨一声,闪电一般,一个脆响在黑暗里碎开,继而是掌声,一阵响似一阵,仿佛从遥远之处传来。团里的演员都愣怔了,宋韧见团长脸上泛出活色来,也喜不自胜。包袱还照旧如前,但听得欢喜之处笑声不断,掌声雷动,愈演愈烈,皆来自那片泛着微光的黑暗。
演员们立时来了热情,一个一个顺序而出。不多时,便见台下火光滚动,不知是谁燃了木头,举了火把。宋韧定睛一看,台下黑压压的全是人,老少都站着,人挤人。一张张面孔见过似的,但又瞧不明朗,在光影里跃动,热铁般红着;嘈嘈杂杂一片响,有如汤沸。火把烧着,火焰颤抖抖的,连同那些密集的人影在眼前摇晃。
节目结束,团里上下激动异常,都嚷叫着“痛快”。老徐冲台下说:“天儿都黑透了,该回去了!这回得回去了!”便听得台下呼啦一声,只见老少在光亮里又坐了一阵,方才陆续起身。团里上下收拾起来,乡亲们和演员聚作一团,久久不愿分散。
宋韧问团长:“你说为啥再演一遍,村里人就乐了?”
团长想一想,说:“那是自然,路子没摸熟。”顿了顿,又说,“乡亲们的心窍是亮的。”
(节选自张哲《劝人方》,有删改,题目为命题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