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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力
李广田
这是一条相当冷静的街道。年久失修的青石道路,是非常崎岖而又污秽的。将要落下去的大太阳从街的一端斜照过来,照得这里稀稀落落的人影子更显得凌乱了。她本来是十分疲倦的,她心里的疲倦实在比她身体上的疲倦更沉重,更有压力。她之所以肯来到这敌伪统治的学校中教书,也许是为了那些青年,也只有在那些好学的青年身上,她才能找到一种工作的意义。
她只顾埋着头走着,而且越走越急,疲乏已渐渐消逝,匆促的脚步使她几乎碰到了一个老妈妈身上。她抬起头来才知道已经到了应当转弯的地方。她向太阳下去的方向望去,西天是一片红霞,灿烂辉煌,好像一片锦绣。道旁一块平地上生着一片柔嫩的小草,这一片刚在萌发的春草,为晚霞所照耀,那颜色既不能说是鲜明可也不能说是黯淡,是一片喜悦,也是一片忧愁。
她想起他上次来信说过的:“我们每天步行百十里,我们走在荒凉的山谷中,道路是窄狭的,满铺了碎石子,走起来真如同攀登一座刀山。我的鞋子完全磨破了,有时又须穿过荒草地,有时又须踏过泥潭,……我们的道路是艰苦的,然而我们的行程是快乐的,因为我们的前面充满了希望,你不能听到我们响彻在山间的歌声,真是遗憾,每当我看到一处佳丽的风景,我就不能不想起你……”
他半年来一再地来信叫她走开,叫她去找他,但她如何能走得开呢?一个女人,拖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冒着种种危险,万一被敌人检查出来怎么办呢?她有种种理由不能走,她就一再地回信说叫他回来。
第二天一早她刚要出门,却又碰到弟弟,弟弟从口袋里取出一封已经拆开过而又由敌伪检查机关重封起来的信:“孟坚的信不能再由公司里转了,幸亏这公司与日本人有关系,还可以通融,但长久下去也容易出大乱子。”她的手有点打颤,眉头紧紧地锁着,默默地读着孟坚的来信:
“你一再地劝我回去,我回去干什么?我不但不能回去,而且我也许就要走开,因这地方又要不能安居了,我们的脚永是踏在危险的边缘上的,我们要到四川去,我也许从四川再去云南,再不然就去……我要你出来,我就在这里等你……”
她读着信,不说话。望着弟弟走向内院去的背影,她又稍稍沉吟了一回,然后丧魂失魄地跨出了大门。她沿着小河走着。高高升起来的太阳照在河面上,稍远处波光闪闪,仿佛使她有点晕眩的感觉。河里漂着冬夏常青的藻草,那藻草的叶子细而且长,在水波下摆来摆去就像无数条绿丝带,那种漂动的姿态使她爱,可是今天,她在微微吹着煦风的河上走着,脚底下轻轻的仿佛自己已没有任何意志似的,自己也正像那水里的飘带一样了。
她一直拣那些幽僻的小路走,仿佛是偶然来到似的,她来到了洪太太的门口。她刚要叩门,却见一个女人向她招手,那女人穿着蓝布短衣,身上负一个白色的东西,那白色东西的重量直压得她直不起腰身。从那声音,从那圆而大的脸孔,她看出有点像洪太太,但她今天为什么打扮成这个怪样子,那人越来越近,而且那人自己哈哈地笑起来了,笑得肆无忌惮,一点不错,正是洪太太。“今天买面来,你看,弄成这个鬼样子!”
虽然是初春天气,因她负了一袋子面粉,又跑了远路,已经两腮绯红,汗流如注了。洪太太把客人领到自己的房间里,还不曾把面袋放下,就开始说道:“唉,真不容易,为了吃一袋面简直把命拼上。你看我挤得这样子,我知道这不是赴宴会,就故意换了这么一套破衣服。这年头真叫人活不成了,起初鬼子只统制大米,现在却又统制洋面,两个面粉公司都被他们霸占过去,将来恐怕连杂粮也不能随便买卖了,真叫人活活地气死!所有几千买面的人都挤在那大院子里,若有人等得不耐烦了,也许想转转身,活动活动,叫鬼子看见了劈脸就是一鞭子,面还不曾买到,便已被打得头破血出,你有什么理可讲!这就叫作亡国奴的滋味,我虽然没有挨打,可是我也尝到这滋味了。”梦华听了心里非常紊乱。
……
好容易奔到了学期的终了,她感到就像一个不善泅水的人从惊涛险浪中居然游到了海岸一样。现在她已经有了一个不可动摇的决定,她想,她虽然还不知道孟坚将落脚在甚么地方,但他一定在那一片自由的天地中,她只要朝向那个大的方向,她就不会迷路,她只要从这里走开,就可以找得到他。
(摘编自李广田1942-1945年创作的长篇小说《引力》)